說到端午,往往立刻聯(lián)想到艾葉、菖蒲、粽子、門符、龍舟……這些已然成為端午民俗符號,是端午民俗文化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本文重點關注端午民俗中的菖蒲文化現(xiàn)象,從其辟瘟祛毒的凈化功用與端午清供插花中所衍生的文化象征及流變方面加以梳理。
端午民俗中菖蒲的辟邪祛毒功用
菖蒲,乃蒲類之昌盛者,先秦時便與端午有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荊楚歲時記》中亦記載了端午時節(jié)“以艾為虎,菖蒲為劍”,懸于門戶辟邪祛毒的習俗。端午與菖蒲的淵源,要從古代節(jié)氣時令的五月五說起。在中國古代節(jié)歷中,五月是“毒月”,五月五即“毒日”,需以藥草香包凈化環(huán)境、祛除毒邪。戰(zhàn)國時期,五月五也是屈原投江之日,后來人們?yōu)榱思o念屈原,這才逐漸發(fā)展出端午食粽子、賽龍舟的習俗。而菖蒲被用于辟邪祛毒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秦代文獻《呂氏春秋》的敘述:“冬至後五旬七日菖始生。菖,菖蒲,水草也。冬至後五十七日而挺生。菖者,百草之先生者也。於是始耕?!绷瘯r期醫(yī)學典籍《典術》亦云:“堯時天降精于庭為韭,感百陰之氣為菖蒲,故曰堯韭。方士隱為水劍,因葉形也。一名昌陽、堯韭、白菖、水菖蒲,葉如劍,又稱水劍、蒲劍,意除邪袪魔斬妖。又解毒殺蟲、避穢開竅?!惫湃苏J為菖蒲的生長集中體現(xiàn)了一年中由陰蔽到陽發(fā)的起承轉合,且菖蒲葉片形態(tài)有脊似劍,因而被視為斬舊迎新、祛邪辟晦的象征。可見菖蒲作為辟邪祛毒凈化的符號,已深入人們的文化和日常生活。
菖蒲與端午的結合早已在民俗中固定成型,常與艾草并提共用。唐時有五月五飲菖蒲酒、懸掛艾草的傳統(tǒng),殷堯藩在《端午日》中寫有這樣的詩句:“少年佳節(jié)倍多情,老去誰知感慨生。不效艾符趨習俗,但祈蒲酒話升平?!痹诿袼椎慕Y構上,飲菖蒲酒不僅具有藥理上的功效,而且成了端午節(jié)祈福祝愿的節(jié)慶表達。宋時周密在《武林舊事》中亦有記載:“插食盤,架設天師艾虎意思,山子數十座,五色蒲絲百草霜,以大合三層,飾以珠翠、葵榴、艾花、蜈蚣蛇蝎蜥蜴等,謂之毒蟲,及作糖霜韻果糖蜜巧粽,極其精巧。……市人們首各設大盆雜植,艾蒲葵花上掛五色紙錢,排釘果粽,雖貧者亦然。”由于宋代市民生活和文化的極大豐富,不僅宮廷在端午日用彩色蒲線裝點節(jié)慶,民間還有在門前懸掛菖蒲艾草,并系上糖果粽子的民俗。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具有藥效和咒力,此時菖蒲作為端午節(jié)裝飾已被賦予了審美功用。
端午節(jié)令插花中菖蒲的文化象征
菖蒲不僅是端午時節(jié)的必備之材,更與插花藝術結合,比艾草多了審美、裝飾,甚至言志的功能,漸漸催生出了端午插花文化的雛形。古人從菖蒲、艾草、石榴、萱草、蜀葵、梔子等時節(jié)植物中任選五種作為端午清供,并稱“午時花”,成為端午節(jié)令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歷代端午插花中,不斷地呈現(xiàn)出各個時期不同的象征寓意和審美風潮,反映了中國古代插花文化的變遷。
從中國插花藝術發(fā)展史的視角來看,菖蒲作為端午花材,與其相關的描繪和記載開始頻繁出現(xiàn)于繪畫作品和文獻中。也正是宋代文化藝術的興盛,帶動了插花藝術在宮廷和民間的繁榮。周密《乾淳歲時記》中記載:“以大金瓶數十,遍插葵、榴、梔子,環(huán)繞殿閣及分賜后妃諸閣。門首各設大盆,雜植艾蒲、葵花、上掛五色紙錢,排釘果粽?!闭f明菖蒲在宋代宮廷端午節(jié)宴中被廣泛運用,與蜀葵、梔子、艾草等節(jié)令花材一同大范圍插設于宮中,景象十分壯觀。在民間,《西湖老人繁盛錄》載:“初一日,城內外家家供養(yǎng),都插菖蒲、石榴、蜀葵花、梔子花之類……雖小家無花瓶售,用小壇也插一瓶花供養(yǎng),蓋鄉(xiāng)土風俗如此。尋常無花供養(yǎng),卻不相笑,惟重午不可無花供養(yǎng)。端午日仍前供養(yǎng)?!笨梢姡牌炎鳛榇硇詴r令花材,已成為儀式化的端午習俗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被根植于民間沃土之中。

▲元/佚名《天中佳景》(左),明/佚名.端午清供(右)
元代文學藝術被斥為末流,文人地位急劇下降,雖然文化生活受到很大沖擊,但在一定程度上沿襲了菖蒲的審美理想?,F(xiàn)存較早反映菖蒲與插花之內在聯(lián)系的繪畫作品,有一幅元代端午節(jié)慶插花圖(《天中佳景》)。圖中使用了菖蒲、石榴、蜀葵、太蘭等花材,其中菖蒲寥寥兩三枝,其葉片絕然伸展,無意與群芳爭奇斗艷,在整個構圖中盡顯清瘦之美。而艾草以其凈化除晦的功能作為節(jié)氣之喻,審美價值則較之菖蒲則微乎其微。在元代的高壓政策下,文人發(fā)展出以花遺興、借花抒懷明志的插花文化。此圖中豐富的花材和果盤,映襯著畫面右上方的符紙(端午五毒符),濃烈的顏色、豐盛的花果和清寡堅挺的菖蒲之間充滿了張力。此時的菖蒲表現(xiàn)出作者或有出世之志的心緒。這一傳統(tǒng)在明代插花中延續(xù)下來,菖蒲在瓶花中的應用,一是應景,二為言志。
菖蒲在端午花供中配以瓶器,被更為純熟地加以運用。作為表現(xiàn)端午節(jié)慶色彩的插花,一幅明代畫作(端午清供)中石榴、蜀葵、枇杷、菖蒲等,都是這一節(jié)氣的植物。石榴花點綴在黃色枇杷之上,艷麗而不媚俗,另一枝旁伸倒懸,別有時節(jié)風韻。菖蒲的豎直感提高了主體視線和結構重心,起到主干的作用,突出了端午的主題。在橫豎之間,淺粉色蜀葵作為過渡,也是十分清雅可愛。明代中期,觚器流行于文人書房案幾,多用于插花清供,圖中的青銅花觚頗具古風,旁配瓶爐三事香器,既突出了端午時節(jié)菖蒲的凈化象征,也配合了蜀葵、枇杷的嬌艷色澤,表現(xiàn)出雅致而不失活力的審美趣味。

▲明/佚名《李流蘇容像畫》(左),清初/陳洪綬《勸蒲觴圖》(右)
除了端午時節(jié)的運用,菖蒲亦被賦予了高潔人格和求道登仙的象征,萬歷年間李流蘇的容像畫中,菖蒲和靈芝并插于通透的四方白瓷觚中,既顯自然野趣,又寓意吉祥長壽,與古琴、童子和道人冠服這些符號共同表達了畫中人李流蘇的出世追求??梢姡牌岩殉蔀楸憩F(xiàn)文人志趣的一個重要符號。
清代菖蒲言志的表現(xiàn)形式依然得到了延續(xù)。清初陳老蓮的《勸蒲觴圖》就是作于端午時節(jié)、以蒲明志的代表畫作——圖中人物手捧“蒲觴”,怒發(fā)沖冠,目光如炬,袖若磐石,裾如折鐵。據高鴻《徐平羽藏陳老蓮<勸蒲觴圖>考辨》析,“此幅《勸蒲觴圖》,顯系陳洪綬人物畫中精品。所謂‘蒲觴’,即把菖蒲切成碎片,浮在雄黃燒酒杯內,或云‘蒲酒’,吃了可以避邪。明末溫州人葉尚高,因不肯擻發(fā)而鋃鐺入獄,過端午時寫詩云:‘未嘗蒲酒心先醉,不沐蘭湯骨亦香。’陳老蓮端陽作《勸蒲觴》,畫中人物簪艾草、捧蒲觴、持節(jié)、佩劍,未必不是其反清的心態(tài)吐露和民族氣節(jié)的曲折反映?!苯杵延鞴?jié),可見一斑。

▲清/郎世寧《端陽圖》(左),民國/孔小瑜《五瑞圖》(右)
另外,郎世寧的畫作《端陽圖》則表現(xiàn)了宮廷端午插花對菖蒲的運用,瓶中插石榴、蜀葵、梔子、艾草、菖蒲、石竹等,繁花似錦之感呼之欲出,與案上水果、粽子上下呼應,一派濃濃的節(jié)氣氛圍。瓶中盛開的蜀葵充當主體,旁伸斜出的石榴花高枝俏麗,只有幾葉菖蒲遙相點綴,相比前朝的端午花供顯得更為活潑與入世。而在民間節(jié)慶插花中,菖蒲與艾草的搭配作為瓶插的主體更為凸顯,如民國時期孔小瑜的《五瑞圖》,其中菖蒲作為端午的代表性花材,在艾葉的環(huán)抱中,處于中心位置,凸顯出挺翠的資質和凈化的儀式感,而下方花籃中的枇杷、石榴和籃外的粽子、蟾蜍、蒜頭,相比之下則顯得更具生活氣息和煙火之趣。從《五瑞圖》得以看出菖蒲艾葉對應著時令花果,呈現(xiàn)端午花材雅與俗的審美分化。
如今,菖蒲仍在民俗文化中繼續(xù)散發(fā)著其傳統(tǒng)魅力,并不斷被賦予新時代的氣息。籍此端午時節(jié),唯愿中國傳統(tǒng)民俗與文化精髓,能在倡導文化復興與尋根的今天,真正融入現(xiàn)代生活之中,并引領我們回歸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故鄉(xiāng)。